本書輕輕掀開文學(xué)史的一角，梳理了中國古代22位著名詩人的情感世界，解讀了隱藏在他們靈魂深處的生命密碼，揭示了中國文人雅士一種深隱的文化意識、邃遠(yuǎn)的思想淵源及其士林風(fēng)尚，是一部文采斐然、極富有藝術(shù)特色和可讀性的文化散文作品，是對中國文學(xué)史的另一種解讀，也是中國文學(xué)史“缺失”的補(bǔ)充。作者以細(xì)膩的筆觸、斑斕的文采和詩化的語言，月旦人物，縱橫古今，對中國古典詩詞進(jìn)行了個性化和時代性的詮釋。
郭保林，山東聊城市冠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中國散文與旅游文學(xué)研究會副秘書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作家出版社相繼出版散文集《青春的橄欖樹》《閱讀大西北》《昨天的地平線》《千古墨客》《線裝的西域》《孤獨(dú)者的絕唱》《水墨里的聲音》《在太陽深處：郭保林經(jīng)典散文》以及長篇報告文學(xué)《高原雪魂—孔繁森》《塔克拉瑪干：紅黃黑》《諤諤國士傅斯年》《大河息壤》和小說集等44種。入圍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獲國家“五個一工程”入選作品獎、首屆冰心散文（集）獎、中國傳記文學(xué)獎、首屆齊魯文學(xué)獎、泰山文學(xué)獎等數(shù)十種。30多篇散文選入大、中、小學(xué)語文課本、教材及中、高考模擬試題，其創(chuàng)作成就載入多種文學(xué)史。
屈原：洞庭歌吟
曹植：一曲梵歌千古愁
蔡文姬：“建安第八子”
嵇康：慷慨與蒼涼
李白：獨(dú)孤的月光
劉禹錫：道是無情卻有情
李商隱：漂泊的詩人
溫庭筠：右邊的關(guān)門人
李煜：春花秋月何時了
目錄周邦彥：折盡春風(fēng)楊柳煙
柳永：奉旨填詞，淺斟低唱
歐陽修：“文章太守”醉金釵
蘇東坡：中秋明月在密州
黃庭堅：情在兩山斜疊
李清照：智者的冷暖人生
辛棄疾：東南佳氣，西北神州
陸游：一樹梅前一放翁
鄭板橋：畫蘭畫竹難畫人
八大山人：孤獨(dú)者的絕唱
這是一部以古代文人墨客為題材的文化專題散文集。
只要你輕輕地掀開歷史的一角，打開這些文人墨客的私密檔案，就能
觸摸他們的情感世界，進(jìn)而發(fā)現(xiàn)他們吟風(fēng)弄月、偎紅倚綠的風(fēng)流韻事。人
生的遭際、仕途的蹇澀、命運(yùn)的跌宕，使他們多憂國之慨、憂君之思、憂
己之情，心中騷動著多種矛盾的風(fēng)暴，流露出精神的迷惘。他們的天才和
成就照亮了文學(xué)史、文化史，使古老的民族精神不再荒蕪、情感不再貧乏。
歷史因他們而鮮活璀璨。
中國傳統(tǒng)文人都是儒道兼修的，進(jìn)則用世，退則遁隱。他們傲岸狂浪。
其情感的皺褶、靈魂的騷動、性情的浪漫，既張揚(yáng)了桀驁不馴、放蕩不羈
的個性，也暴露了他們?nèi)烁裆系牟煌昝馈Ｋ麄兊脑娫~歌賦，記錄了個人特
定的歷史背景和苦難的人生經(jīng)歷，也展示了他們的風(fēng)騷、風(fēng)雅、風(fēng)流和生
命的另一頁風(fēng)景。
在這部作品中，我力求還原人物的真實面貌，披露鮮為人知或“正史
回避的情節(jié)。我在歷史中徘徊，在時光幽深的隧洞里追尋，采擷他們生命
光斑的同時，也不涂抹他們?nèi)烁竦奈蹪n，在介紹他們文學(xué)成就的同時，也
鞭撻他們靈魂深處的鄙陋。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边@是詩仙李白在《將進(jìn)酒·君
孤獨(dú)的月光 2不見》中所說的及時行樂的人生感悟，實際上是情極悲憤的狂放之語。貴
族后裔、公子哥兒的杜牧在《遣懷》中所說的“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
樓薄幸名”，展示了其詩酒風(fēng)流、放浪形骸。至于李商隱在《無題》中所
說的“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傾訴積愫，有相思成灰的悲傷。
才華橫溢的柳永，身處下層，不也在《蝶戀花》中發(fā)出“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嗎？蘇東坡創(chuàng)作視野宏闊，想象力奇特，詞章“傾蕩磊
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南宋劉辰翁，《辛稼軒詞序》），有“大
江東去”的豪邁氣概，也有“十年生死兩茫?！钡谋了岢＿@些文人墨
客也是飲食男女，也有七情六欲。他們的感情更濃烈、更細(xì)膩、更豐富，
他們更浪漫、更富詩性。他們的靈感和才情更易迸發(fā)和燃燒。他們深邃的
人生感悟、深刻的生命體驗、抑郁或狂放的情感，在人際交往中，在狂飲
浪醉中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文人墨客的生命之花也綻放于此。
這些文化精英在高蹈與進(jìn)取之間，在迍邅和暢達(dá)之際，在痛苦和歡欣
搖蕩之中，或放歌，或淺唱，都有切入肌膚的情感，都蘊(yùn)含著人生的溫馨
和生命的苦澀，當(dāng)然也有詩人的酒食征逐、尋歡作樂。
寫在紙上的歷史首先是歷史書籍撰寫者的歷史，帶著他們的體溫和
感，或經(jīng)剪裁，或經(jīng)縫合，或經(jīng)過濾，完全取決于作者的愛好和價值觀。
文史祖宗司馬遷也不是冰冷地書寫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他的《史記》大
多是人物傳記，也就難免摻雜了個人感情。在這部散文集中，我對文人墨
客的生命歷程、詩詞文賦和時代背景，進(jìn)行了一番梳理，還原他們真實
人生，還原他們鮮活而豐富的人物個性。
這些文人墨客人生遭際不同，個性不同，都有極其光彩的一面。但是，
山愈高，陰影愈長。對于才高八斗的曹植，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狂人李白，
鐵馬秋風(fēng)、情懷壯烈的陸游、醉里挑燈看劍的詞人辛棄疾，我雖然沒有過
多地寫他們的風(fēng)情、風(fēng)懷、風(fēng)騷，卻努力地反映他們復(fù)雜豐富的感情世界，描寫他們愛情燃燒的痛苦，以及情相融、意相通的溫馨。他們并非都是“大
人物”，卻有大命運(yùn)。
在創(chuàng)作中，我并不從傳記的角度刻意求全。人物的生平，有的可以說
闕如甚多。我盡力抓住人物的大關(guān)節(jié)，探索文人墨客的精神世界——高尚
的、庸俗的、猥瑣的。我以詩意的筆觸復(fù)活歷史的細(xì)節(jié)，注重藝術(shù)的感覺使他們在歷史的舞臺上鮮活起來。這也是對中國文學(xué)史的另一種解讀。
本書抓住人物的大關(guān)節(jié)，探索文人墨客的精神世界——高尚的、庸俗的、猥瑣的,以詩意的筆觸復(fù)活歷史的細(xì)節(jié)，注重藝術(shù)的感覺，使他們在歷史的舞臺上鮮活起來。
李煜：春花秋月何時了
一
那年他才 18 歲。
18 歲是詩和花的年華，是燃燒的歲月。
18 歲，是一輪朝陽噴薄而出，生命最璀璨的光焰即將到來的時刻；18
歲是一條大江走出源頭，呼嘯奔騰，跌宕澎湃的征程展現(xiàn)在眼前的時刻。
那時候他不是南唐后主，也不叫李煜，他叫從嘉。18 歲已是大小伙子
了，他長得一表人才，廣額豐頰，天圓地方，神骨秀異，鼻為漢高祖之隆鼻，
眼為虞舜之童瞳，風(fēng)姿灑脫，風(fēng)流倜儻。只是他的眼神里漂浮著淡淡的憂郁、
淡淡的哀傷，還有一抹如夢如幻的迷蒙。
貴為皇子卻沒有龍膽虎威之氣。7 歲，從嘉入宮。他目睹了作為太子
的哥哥殺人的慘景，幼小的心靈蒙上了一種恐懼的陰影。從此他以隱士的
身份出現(xiàn)在宮中?！按箅[隱于朝?！彼麑?quán)力沒有非分之想，整日埋頭于
詩書、琴畫、詞賦，在藝術(shù)的海洋里遨游，在翰墨書香的夢幻中追逐。他
精心刻了幾枚印章，自稱“鐘山隱士”“鐘峰隱居”“鐘峰白蓮居士”，
不問朝廷政事。
從嘉的確具有文學(xué)天才，渾身上下，似乎每個細(xì)胞都有藝術(shù)，都有詩。
他把人生當(dāng)作藝術(shù)，從肉體到靈魂都是詩骨、詩心、詩情。他從溫庭筠、
馮延巳那里學(xué)會了填詞。在書法方面，他學(xué)柳公、習(xí)鐘繇、王羲之、王獻(xiàn)之，
臨書帖，摹墨跡，自創(chuàng)一體，風(fēng)格獨(dú)特，遒勁顫曲，猶如古木，老干霜皮，
孤獨(dú)的月光 78
煙梢露葉，披離偃仰，筆鋒凌厲，狀如削玉，被后人評價為“鐵鉤鎖”，
如戲猿游蟹。這種評價頗有阿譽(yù)之詞。從今天的審美視角，他的書法并不
雋永、雋英。但是從嘉對書法理論頗有研究。他說：“善書法者各得右軍
之一體，若虞世南得其美韻而失其俊邁，歐陽詢得其力而失其溫秀，褚遂
良得其意而失其變化，薛稷得其清而失于構(gòu)窘，頹真卿得其筋而失其粗魯，
柳公得其骨而失于生獷……張旭得其法而失于狂”（《書評》），由此可見，
從嘉一顆年輕的心沉溺于美的漩渦，在藝術(shù)的層巒疊嶂里攀爬，那里鳥語
花香、深谷幽蘭，那里溪流潺潺、泉瀑喧囂，那里蝴蝶翩躚、蛩鳴蟲吟，
那里有荊棘漫道、清風(fēng)明月……他飽飲山川之靈氣、天地之精髓，哪能有
心思觀望窗外的狂風(fēng)驟雨？
盛產(chǎn)筆、墨、紙、硯文房四寶的宣城，恰在南唐轄內(nèi)。文房四寶作為
貢品源源不絕地送往金陵。在窗明幾凈、獸爐檀香嬝嬝氛圍中，佳麗研墨，
名媛鋪箋，從嘉在薄如蟬翼、潔如云雪的澄心堂紙上，縱橫馳騁，揮灑點(diǎn)潑，
水墨煙雨進(jìn)入夢幻般的境界。
這里書畫琳瑯篋滿簃溢。這里佳麗云集、紙墨飄香。這里冬有炭盆，
溫暖如春；夏有冰塊，宮女執(zhí)扇，涼飔輕拂。從嘉才情噴發(fā)，寫下多少艷
詞麗句！被視為國寶的澄心堂紙，配上落紙如漆，萬載存真的南唐李廷珪
墨，那真是珠聯(lián)璧合，天下第一。
這些年，生在深宮，長在婦人之手的李從嘉在綺羅錦秀、珠簾翠幕的
仙境度過了青少年時光。筆、墨、紙、硯，既是他賦詩繪畫的工具，也是
他書齋的雅玩。他在案牘勞形之余，眼觀神筆、奇墨、名紙、寶硯，常常
自鳴得意，有一種天珍奇異盡在囊中的快慰。他對御案上那具銅鑄的鎏金
蟾蜍形硯臺大加贊揚(yáng)。他說：“若不是我的才華賦予你們超凡脫俗的靈性，
你們將永遠(yuǎn)是一堆平庸無奇的什物?！?p/>
從嘉不僅酷愛文學(xué)藝術(shù)，而且召集一些文人雅士會聚一堂。那個時代
79
名詩人徐鉉、徐鍇、張佖、鄭文寶、劉洞、江為等常為他的座上賓，其中
江為是“江郎才盡”的江淹的后裔。他們飲酒賦詞，評詩論文。他們的詩
詞畫都冠絕當(dāng)代，師法后人。
二
從嘉 18 歲那年結(jié)識了才貌傾國、后為大周后的娥皇。事情很簡單。
娥皇的父親周宗是南唐重臣，留守東都。周宗上書，要求中主李璟調(diào)回首
都金陵。李璟想規(guī)勸周宗。一天夜晚他帶著從嘉去周宗的府上?；噬弦乖L，
周宗闔府又驚又喜。下人急忙備宴，盛待皇上。李璟向周宗介紹從嘉是他
的第六子。周宗一見從嘉風(fēng)流倜儻，如玉樹臨風(fēng)的少年，便喜上眉梢，贊
不絕口。恰在這時，窗外傳來一曲悠揚(yáng)華美的《霓裳羽衣曲》，如仙樂飄
然而至。那琴聲節(jié)奏分明，干凈利落，輕靈飄逸，如天仙舒展長袖，時而
又節(jié)奏急促，如溪流撞擊頑石，激起簇簇浪花。繁音急節(jié)過后，琴聲速度
放慢，如云流無聲游弋。從嘉聽罷贊不絕口，隨即吟詩道：“翔鸞舞了卻
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敝茏谶B聲喝彩，說：“從嘉才華橫溢，錦心繡
腹，學(xué)富五車。這是小婦子娥皇彈琴。”中主李璟對周宗道：“來時無備，
朕有一琴，視如國寶，名為焦尾琴。今賜給令愛，改日命人送來。”周宗
喚女兒與婦人急忙跪下，叩謝皇上山高海深之恩。焦尾琴是當(dāng)年東漢大文
學(xué)家蔡邕一次巡訪時，發(fā)現(xiàn)一農(nóng)婦用一段梧桐樹身燒火做飯，火焰燃燒發(fā)
出極其美妙的清脆之聲，便花錢買下這塊燒焦的桐木，制作而成的。
順理成章，皇上命太監(jiān)送來聘禮，19 歲的娥皇便成為六皇子的正妻。
從嘉非常喜愛娥皇。娥皇長得十分秀麗。她聰慧伶俐，通音律，精詩書，
諳琴棋，通書史，能歌舞，和從嘉成婚，真是天作之合，珠聯(lián)璧合。史書
上記載，娥皇盛于容貌，有洛神風(fēng)姿。她鳳眼星眸，朱唇皓齒，冰肌玉骨，
孤獨(dú)的月光 8 0
體態(tài)優(yōu)雅，曲線玲瓏，再加鶯語燕喃，在從嘉眼里，簡直是西施轉(zhuǎn)世，楊
貴妃再生。二人朝夕相伴，形影不離，難舍難分。每次娥皇省親，從嘉如
失魂喪魄，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娥皇省親歸來，還未得喘息，從嘉便急
忙將這期間寫的《長相思》捧到娥皇眼前：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yuǎn)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菊花開，
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fēng)月閑。
詩章里飽含著山遠(yuǎn)水寒、楓丹菊黃、雁飛人盼、辜負(fù)滿簾風(fēng)月的相思
之情。這是一首情深意濃的愛情詩。從嘉愛娥皇，常在娥皇晨起梳妝時，
出現(xiàn)在銅鏡里，不是吐舌做出鬼樣，就是用手指模仿小動物憨拙的動作，
逗得娥皇咯咯笑個不停。這時，從嘉面對著天生麗質(zhì)的佳人更是興奮不已。
從嘉為娥皇寫了多少詩詞，難以統(tǒng)計，也失傳很多。春日，從嘉常常攜娥
皇騎馬，乘興郊外踏青。披月歸來，夫妻同席共枕，品味這種“聲色豪奢，
風(fēng)情旖旎”的生活。從嘉難以成眠，便爬起來，揮筆寫下一闕《謝新思》：
櫻花落盡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遠(yuǎn)似去年今日，恨還同。
雙鬢不整云憔悴，淚沾紅抹胸，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中。
生活像緩緩流動的溪水，無風(fēng)亦無浪，安詳，靜謐，幽雅。夫妻在和
諧歡樂的氣氛中體貼、恩愛、美滿、幸福地生活著。才華超人的娥皇精通
音律。她根據(jù) 200 年前的殘譜恢復(fù)了唐玄宗時代的《霓裳羽衣舞》。這是
史詩般的大型舞樂，展示了盛唐時代的雄健之風(fēng)和太平之世的榮華氣象。
娥皇組織教坊和宮女排演“羽衣舞”：陣容宏大，衣著華美，法曲莊嚴(yán)宏麗。
舞伎載歌載舞，輕舒廣袖，慢擺裙裾，似弱柳臨風(fēng)，如流云行天，翩若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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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若游龍，千姿百態(tài)。舞伎個個是南國佳麗名媛，雖談不上人人有沉魚落
雁之容，但多有閉月羞花之貌，螓首蛾眉，豐姿綽約。舞姿優(yōu)美，舞曲怡人，
乃至高潮，音樂繁管急弦，如暴風(fēng)驟雨，雷擊長空。舞伎們舞步由徐入疾，
如海嘯翻卷、急流飛瀉，氣勢磅礴，聲色豪奢，如盛唐氣象再現(xiàn)，風(fēng)光無限，
如置仙境。
娥皇就是這大型歌舞的總導(dǎo)演。兼樂隊總指揮，一曲奏響，不知天上
人間。李煜看罷贊不絕口。他揮毫在澄心堂紙?zhí)刂频幕ü{上寫下《玉樓春》，
以記述這歌舞場面：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
這時期從嘉除了書法繪畫大有長進(jìn)，詩詞創(chuàng)作也進(jìn)入豐收期。其詞作
大都是吟詠男歡女愛的宮闈調(diào)艷詞，詞風(fēng)追逐晚唐溫庭筠和他的業(yè)師馮延
巳的花間詞之類的題材，筆下盡是細(xì)雨、芳草、香獸、金爐、金釵、繡戶、
香奩、殘春、楊花等柔弱或奢艷浮華的物象。長年熏陶在這種濃郁的文學(xué)
氛圍里，生活在瓊枝玉葉、粉黛裙衩叢中，他幾曾識干戈？又幾曾問稼檣？
煙花之景，水中之月，繚緲又虛幻，再勇猛的男子沉染其中，也會筋酥骨軟，
精神迷蕩，豪氣消盡，雄性盡失。
愛情都有排他性。大周后嫉妒心理更強(qiáng)。六宮粉黛中，她獨(dú)占風(fēng)光，
誰若接近她的丈夫李后主，大周后便以皇后之權(quán)置對方于死地。凡是有犯
者，就判極刑。她有很陰毒的一招。她命太監(jiān)在佛祖像前點(diǎn)燈一盞，看這
盞燈能否點(diǎn)到天亮，以決定犯人生死。若天未亮燈熄滅，就把犯人交劊子
手按律執(zhí)行；若天亮?xí)r燈未熄滅，便免去其死罪。因此這盞燈被稱為“命燈”。
孤獨(dú)的月光 82
三
春光易老，草花匆匆謝了春紅。李煜 25 歲登上了南唐皇帝的寶座。
李璟把南唐的殘山剩水和朝不保夕的社稷，交給最不堪重任的李煜身上，
因為前面幾個兒子相繼死亡，按順序輪到李煜的頭上。早在李煜繼位前，
南在唐中興元年（公元 958 年）已淪為后周附屬國。在那個板蕩的大時代，
別說弱不禁風(fēng)的李煜，就是叱咤風(fēng)云的一世英豪李昪也難支撐這種殘局。
歷史誤會地將風(fēng)燭殘年的南唐寶璽交給了一介詞客手中，前景的暗淡和凄
慘可想而知。
屋漏偏遭連陰雨。他至親至愛的妻子大周后結(jié)縭不到 5 年便身染重恙。
李煜利用皇權(quán)，調(diào)動宮中御醫(yī)高手診療，但病情不見緩解。
恰在這時小周后粉墨登場了。娥皇的妹妹來宮中探視姐姐，一番親切
的問候寒暄，姐妹情深意濃。妹妹比姐姐小 14 歲，李煜曾見過一面——
那時候還是不懂事的小丫頭?，F(xiàn)在她已出落成貌若天仙的大姑娘了，風(fēng)姿
綽約，嬌艷欲滴，正是豆蔻年華，站起來亭亭玉立，走動則婀婀娜娜，說
話鶯聲燕語、悅耳動人。這等絕世佳人，誰見了能不魂飛天外？……這簡
直是大周后的再版！李煜愛與欲的火焰騰地燃燒起來，無意間疏遠(yuǎn)了大周
后。
李煜讓小周后住在宮里。他常常以姐夫的口吻撩逗小周后的少女情愫。
小周后見了這位皇上姐夫，心里總像揣著只小兔子，砰砰亂跳，臉上掠過
一片紅暈。在少女心目中，這位南唐后主長得一表人才，既神秘又富有睿
智和靈性，一副江南才子的冰雪聰慧靈秀之氣。小周后情竇初開，愛的情
愫也鼓脹開來。她已是略知風(fēng)情月思之事的青春女子了。她也很愿意見這
位皇上姐夫。有一次見到李煜，她謙恭地叫聲“皇上”，接著施禮。李煜
急忙攙扶道：“免禮！以后不許叫什么皇上，叫姐夫?！毙≈芎竽樞叩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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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灼桃花，更是秀色可餐。李煜便滔滔不絕地向她講舜帝一后一妃的故事。
后妃是姐妹倆，姐姐名叫娥皇，妹妹名叫女英。他說道：“你姐姐叫娥皇，
你就叫女英吧！”聰明的小周后早已聽出話中有話，羞澀地低下頭來，不
知如何回答。
一日李煜午后去畫堂看望小周后“女英”。不想，這位小姨子午睡未
醒。李煜隔著竹簾窺視美人睡姿：那透明的蚊帳里，小周后身著“水天碧”
布料的睡衣，胸前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一簾黑瀑布般的濃發(fā)傾瀉在枕
旁，兩只藕瓜般白皙的玉臂或舒展或微曲。豐滿的乳房、窈窕的腰肢、迷
人的曲線、光潔修長的細(xì)腿、秀美的臉龐，使李煜欲火難抑。他一不小心，
弄出聲響，驚醒小周后。李煜掀開簾子，進(jìn)屋走至床前。兩人見面那種激動、
羞澀、緊張、慌亂的神采，不可言狀。李煜望著小周后那秋水般勾人魂魄
的美麗眼睛、星朗月瑩的目光，恍如走進(jìn)仙境閬苑。他心旌搖蕩，難以自
已陶醉于濃情之中，一番云雨之后，李煜提筆寫下一闕《菩薩蠻》：
……
蓬萊院閉天臺女，畫堂晝寢人無語。拋枕翠云光，繡衣聞異香。
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臉慢笑盈盈，相看無限情。
……
自從與姐夫有了肌膚之親、魚水之歡后，小周后回到家里，常常茶飯
不思，臥床不起，一顆少女的心再也無法平靜了。正如南唐中主李璟的詞
句，“風(fēng)乍起，吹皺一池綠水”。她晚上輾轉(zhuǎn)在床，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國
主那英俊瀟灑、豐神秀逸的身影，那面如冠玉的臉頰，那柔情密意的嘴唇。
她想姐夫的溫和體貼、善解人意、文雅風(fēng)流、高貴華嚴(yán)……女人有這樣的
郎君，簡直是嫁給了仙人。她真羨慕姐姐！她想起那天傍晚姐姐帶她漫步
孤獨(dú)的月光 84
御花園的情景：春天里，花園里姹紫嫣紅，花團(tuán)錦簇，柳絲拂拂，鳥鳴蛩吟，
玉泉噴珠，流水濺玉，空氣鮮冽芬芬，真是人間仙苑！更難忘，御花園的
池塘有成雙成對的鴛鴦在碧波湜湜的水面游弋，或交頸，或嬉戲，身子緊貼，
羽翅相融，難解難分，那么親切、溫柔、體貼。
她多想再進(jìn)宮探視姐姐啊！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李煜也是思念如渴，便派人接小周后進(jìn)宮。兩人相見，傾訴衷腸，一
片癡情，纏綿悱惻。李煜把她安排在殿內(nèi)。
大周后娥皇病情不見好轉(zhuǎn)，此間她的幼子又殤。悲傷和痛苦又加重了
病情，而李煜和妹妹的緋聞又傳到她耳朵里。她更感到傷心、委屈、氣憤、
怨怒，重重苦惱波濤般涌來。她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塊礁石，不時被巨浪吞沒。
她孤獨(dú)、抑郁、失望、絕望，有時又出現(xiàn)毀滅前的平靜。這是水流花榭的無奈，
是聽天由命的悲傷，是告別人世前最后一抹無言的苦澀。
她自感時日不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對探視的丈夫，她溫言軟語，
柔情濃濃，雖悲傷至極，卻出奇地坦然：“婢子多幸，托質(zhì)君門，冒寵乘
華凡十載矣，女子之榮莫過于此。所不足者，子殤身歿，無以報德?！闭f
著娥皇淚流語塞，李煜也悔恨交集，為自己的薄情而內(nèi)疚。娥皇要求死后
薄葬。
但李煜沒有遵守大周后的遺囑，厚葬了娥皇。其喪禮之隆重、豪奢，
在南唐空前絕后。李煜本是情種，對大周后情深意切，恩愛無比。李煜涕
淚交流，聲情并茂，作了一篇“誄文”悼念愛妻。“誄文”盡展詩才，艷
詞麗句，珠璣滿篇，而文氣哀傷，一連用了 14 個“嗚呼哀哉”，至真至情，
淚中含血，刻骨銘心。
李煜的《昭惠周后誄》絕非做給世人看的表面文章，而是字字句句發(fā)
自肺腑。他贊美妻子“會顰發(fā)笑，擢秀騰芳。鬢云留鑒，眼彩飛光。情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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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媚，愛語風(fēng)香”，他歌頌妻子“豐才富藝”，“采戲傳能，弈棋逞妙。
媚動占相，歌縈柔調(diào)……情馳天際，思棲云涯……窮幽極致，莫得微瑕”。
他對妻子的溘然長逝，悲痛欲絕，已達(dá)到魂不守舍之境地：“望月傷娥”，
“見鏡無波”?！盎驶释^，心如之何？暮樹蒼蒼，哀摧無際?！?p/>
雖有小周后和六宮粉黛侍候左右，但李煜對大周后依然有著刻骨銘心
的相思。他念念不忘舊情。他曾求道士做道場，“排空敘氣，升天入地”，
從冥間請回令他朝思暮想的娥皇。然而人死不能復(fù)生，他只能陷入深深的
悲哀與痛苦中。
這期間他寫了大量的悼亡詩詞，傾訴對娥皇的一片相思。他心情抑郁，
愁眉不展，長吁短嘆，睹物思人，看花流淚，望月生悲。雖宮內(nèi)風(fēng)光依舊，
他卻感到形單影只，孤苦伶仃，夢中常被如泣如訴的很小聲音驚醒。
那些凄涼動人的悼亡詩詞，展現(xiàn)出他感情世界的凄迷。他看見疏影橫
斜、暗香浮動的梅花，想起娥皇散發(fā)的體香。他看見嫵媚的桃花，一陣橫
雨斜風(fēng)，殘紅滿地，更是悲傷不已，甚至夜夜夢見娥皇乘風(fēng)歸來。夏夜，
銀漢耿耿，明月當(dāng)空，凄迷的桐花依舊。他憑欄遠(yuǎn)眺，身邊少了賞月人，
不覺悲傷再起，又寫下《感懷》詩：
又見桐花發(fā)舊枝，一縷煙雨暮凄凄。
憑闌惆悵人誰會？不覺潸然淚眼低。
李煜生活在愛與美中。他追求的是藝術(shù)人生。他一生都被愛和美緩慢
而痛苦地纏繞著。他有著清癯消瘦的面龐、濃密的頭發(fā)、淡淡的胡髭，目
光像微風(fēng)拂面，嘴角的皺褶透出憂傷和抑郁。他有著迷人的智慧、非凡的
才氣、優(yōu)雅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這一切和嚴(yán)酷、冷漠、盛威森森的皇帝多么
不相稱?。?p/>
孤獨(dú)的月光 86
四
大周后亡故，小周后順其自然地接替了姐姐的位置。她被冊立皇后。
這時南唐江山已是風(fēng)燭殘年了。在風(fēng)雨飄搖中，小周后成熟了。她像姐姐
一樣溫柔地體貼李煜，關(guān)照李煜，用愛情溫暖著他那顆冰冷的心。一頁枯
萎的情感，讓他支撐著朝不保夕的社稷江山。
李煜依然沉浸在藝術(shù)氛圍里，纏綿在詩詞棋畫書法中，躍動在筆墨紙
硯間。澄沁堂的紙依然薄如蟬翼，潔如云雪；李延珪的墨依然油漆黑亮，
黑得襲人。興來，他依然談詩論畫。他醉心書法藝術(shù)。后人稱他的書法是
“金錯刀”。這完全是阿諛之詞。他談不上是書法大家，但他論書法的理
論卻有獨(dú)到見解。他高談闊論書法藝術(shù)時，卻不知道北國強(qiáng)敵已進(jìn)兵南下。
風(fēng)蕭馬鳴，甲戈森森，沿淮河兩千余里的南唐邊境已陳兵數(shù)十萬。他們四
處襲擾，誘使南唐出兵，想一舉聚殲，然后飲馬長江，渡江南征，兵臨金
陵城下，逼李煜出城投降。早在李璟時代，南唐已成為后周的附屬國。到
了 961 年李煜登基，后周已成為趙家江山。北宋開張，氣勢洶洶，投鞭長
江，發(fā)兵江南，隨時即可。李煜一介文士幾曾識干戈？又幾度識稼檣？詩
人詞客，紙墨春秋，只剩下驚恐不安、肝膽皆寒。對北宋王朝，南唐只有
納貢稱臣，唯趙家馬首是瞻。藝術(shù)的浪漫想象，詩詞的虛無縹緲，代替不
了嚴(yán)酷的現(xiàn)實。一雙白皙柔弱的操筆弄墨之手，怎敵過拉強(qiáng)弩、揮長劍的
鋼鐵臂膊？李煜是天生的藝術(shù)家、詩人。他有藝術(shù)天分，但無治國才能。
藝術(shù)是在靜的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而治國是在動的環(huán)境里博弈。生活不是詩，不
是藝術(shù)。藝術(shù)的靈感，面對風(fēng)狂雨驟、殺伐格斗的沙場是蒼白的、枯窘的，
鐵血政治與詩情畫意是截然相反的兩個層面。在弱肉強(qiáng)食的叢林法則面前，
你的小詩寫得再優(yōu)美，你的小詞寫得再嫩艷，有何作用？
面對王朝的末日，李煜只有逃遁醉鄉(xiāng)，借酒澆愁。燭殘漏斷，梧桐夜雨，
87
他輾轉(zhuǎn)難眠。孤枕殘燈，瞻念前景，他不寒而栗?；仨?，他更是悔恨
交集。祖父金戈鐵馬，叱咤風(fēng)云，用將士血肉打下的南唐江山，將毀于他
手。那些重樓疊閣，那些玉樹瓊枝，那花團(tuán)錦簇的御園，那紫光殿、澄沁
堂，那些結(jié)綺三閣的檀木窗欞、壁帶、懸楣、欄檻，那世間珍奇、珠光寶
氣、瓊樓玉宇的仙境，都將化為烏有嗎。想想江山易主、樹倒鳥散的敗家，
李煜痛不欲生。他起身倚被，陷入無力挽回大廈于既倒的悲哀和絕望。
又是一個漫漫秋夜，冷風(fēng)敲窗，寒氣入室。李煜打了個冷戰(zhàn)，更感到
處境凄涼。他本不是做皇上的材料，歷史卻把南唐三千里江山壓在他孱弱
的肩膀上。他感到無法承擔(dān)歷史的重任，也感到無顏面對祖宗，也愧對百
官和眾妃嬪。思來想去，他不覺暗暗流下淚水。淚水順著他消瘦的臉頰淌
下來，濕了錦枕……
更使李煜傷心的是北宋趙匡胤竟把作為他特使的七弟扣押在汴京作為
人質(zhì)，又施離間之計，致使南唐名將林仁肇被殺，使親者疼，仇者快。
趙匡胤十分貪婪。無論逢年過節(jié)，或宋軍攻城掠寨，拓邊擴(kuò)疆取得勝利，
他都舉行慶功會。這時南唐都要送厚禮，白銀、錦帛、茶葉、大米、珠寶，
成船成車地送往汴京。但趙匡胤并不買賬。他索要的是南唐江山，他要消
滅南唐。他先要去掉南唐國號，收繳玉璽，改南唐為江南。人為刀俎，我
為魚肉。李煜面對虎狼強(qiáng)敵，無可奈何，只能低三下四地茍延殘喘。
他終日飲酒。他朝也飲，暮也飲，舉杯澆愁愁更愁。每至夜闌醒酒，
他難以入眠。面對孤燈殘燭，想想與他患難與共的小周后，他百感交集。
自大周后死后，小周后成為皇后，一天素靜日子也未有過，總是憂愁多于
歡樂，痛苦大于幸福。他嘆國運(yùn)衰微，嘆自己一籌莫展。他哀人生短暫、
世事變幻。他想皈依佛門，卻沒有勇氣斬斷人間情絲。他想一死了之，卻
又感到對不起至親至愛的小周后。他夜覽銅鏡，看到未至不惑之年便早生
華發(fā)，兩鬢染霜，感到今生已矣！
孤獨(dú)的月光 88
惶惑，迷茫，恐懼，懊悔，他心中五味雜陳。淤積滿腹的憤懣只能訴
諸紙墨，他起身寫下一首《鳥夜啼》：
昨夜風(fēng)兼雨，簾帷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處不堪行。
寫罷，窗外已透出淡淡曙光，雨已停，梧桐葉上還掛滿淚雨。李煜又
要支撐一個苦澀日子。
早已料到，但最不想出現(xiàn)的慘景出現(xiàn)了。公元 975 年（北宋開寶八年）
冬天，古城金陵裹在嚴(yán)寒中，臺城柳樹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fēng)中搖曳著，三
閣瓦縫的枯草在寒風(fēng)中瑟縮著，磅礴的烏云低低地壓在金碧輝煌的琉璃瓦
上，屋檐下垂掛冰凌，長長的。長江在嗚咽，波濤撞擊岸石，發(fā)出驚心動
魄空洞的聲響，霧蒙蒙的水面上排滿了大大小小的木船，冷冷細(xì)雨夾著碎
碎的雪花飄零著。南唐文武百官、嬪妃御女，皆身著縞素，擁擠在船艙。
李煜素衣素冠站在船上。寒風(fēng)撩起他的白袍，吹亂他的霜發(fā)。他一臉憂郁，
滿眼愁怨，用呆澀的目光望著流水，眼淚唰唰地流下來，濕了胡髭和衣襟。
大小木船都有荷戟執(zhí)戈的士卒。吆喝聲、詈罵聲、訓(xùn)斥聲不斷，個個
劍拔弩張，氣勢洶洶。那些王公貴胄、嬪妃宮女都噤若寒蟬。隨后的大木
船裝滿貨物，包括金銀細(xì)軟、珠玉鼎彝、書畫古玩、圖書經(jīng)卷，還有紫檀
木鑲珠嵌銀寶床、龍椅、書櫥、箱柜……南唐最凄慘的畫面成為一頁歷史
的插圖。這個經(jīng)營前后不到 39 年的江南小王朝的歷史在這個雨雪交加的
日子里畫上句號。
北宋大軍攻占金陵，兵臨臺城皇宮樓下，內(nèi)使來報：“內(nèi)城已破。”
此時這位詞國皇帝還在暖閣里填詞寫詩。一首《臨江仙》出現(xiàn)在潔白的澄
沁堂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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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
惆悵暮煙垂。
別巷寂寥人散后，望殘煙草低迷……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
血書者也?！?p/>
宋朝的 500 精兵在正副統(tǒng)帥曹彬、潘美的指揮下，押解“肉袒降于軍門”
的南唐末代皇帝李煜和王公貴胄、朝廷重臣，一路浩浩蕩蕩駛向東京汴梁。
李煜站在船頭上，望著雨雪朦朧的長江，望著漸行漸遠(yuǎn)、隱于雨簾雪
幔中的飛檐斗拱的樓閣。那金磚碧瓦的殿堂，那四季如春的皇家禁苑，那
臺城的柳，那臺城城墻的雉堞、箭垛都影影綽綽、模糊不清了。臺城籠罩
在雨雪里，一片慘白。這熟稔的一切都別離了。在這里，他度過了如詩如
畫的童年，度過了紙醉金迷的帝王生涯。大周后的溫存體貼，三千佳麗的
纏繞，添香紅袖，裊裊香茗，奇墨寶硯，名筆彩箋，還有大量的珍玩名畫
古董，一切都化為烏有。嗚呼哀哉！今生今世還能重回金陵嗎？再見紫光
殿、澄沁堂！
冷風(fēng)裹著雨雪撲來，李煜打了個冷戰(zhàn)，頓感鼻塞。他淚流滿頰，一字
一咽地吟出一首《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
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
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孤獨(dú)的月光 90
五
李煜歸降北宋朝廷，南唐江山劃入宋朝版圖，趙匡胤封他為“違命侯”。
這是帶污辱性的封爵。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李煜只能諾諾，三呼
萬歲，謝主隆恩，但也引為自豪——這是他倔強(qiáng)不屈的象征。小周后被封
為“鄭國夫人”。李煜其實被軟禁，自由沒有了，但生活還很富足。
誰知一個月后，趙匡胤在豆萁相煎中突然暴死，他弟弟趙光義黃袍加
身，登上寶座。趙家江山易主，但未易姓。趙光義是個嗜書成癖的人，不
像他哥哥是個只識盤弓舞劍的粗野之人。但他對李煜這個江南才子、文人
雅士卻視而不見。而李煜只居于被侮辱、被損害的地位，每天除飲酒便是
賦詩作詞。他心頭淤積的痛苦憂愁，如烏云磅礴，如重山疊疊，令人窒息，
讓人痛不欲生。身邊雖有小周后體貼入微的照顧，飲食起居，丹青翰墨，
關(guān)心備至，但是，這位“鄭國夫人”卻也沒有人身自由，常被應(yīng)召入宮侍寢，
有時三五天不得回來，有時十天半月不見蹤影。李煜孤苦伶仃。亡國之仇，
毀家之痛，奪妻之恨，屈辱和痛苦，如毒蛇纏身，如亂刀捅心。一往情深
的伉儷，咫尺天涯卻不能相守，讓他更加憎恨趙光義的暴虐、下流、卑鄙。
小周后每次侍寢歸來，就抱著李煜哭泣，大罵不止。李煜雖為男子漢卻身
陷“囹圄”，無力相救，只能陪伴著愛妻流淚。在汴梁，他飽受降王之辱，
飽嘗人生炎涼，卻無可奈何。他借酒澆愁，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經(jīng)末梢，
不時背誦曹操的《短歌行》，悲嘆“人生幾何”“譬如朝霞，去日苦多”，
情緒灰暗至極。有一次他悲憤不已，乘醉酒在窗戶紙上寫下詩句：“萬古
到頭歸一死，醉鄉(xiāng)葬地有高原?！?p/>
每當(dāng)小周后被召入宮侍寢，李煜都有痛不欲生之感。他痛恨趙光義，
又思戀小周后。他坐臥不寧，徹夜難眠，失魂落魄，望眼欲穿。尤其是秋
暮花殘之日，看窗外孤月一輪，殘星寥落，遠(yuǎn)天傳來凄涼的雁唳，他擁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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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坐，更想念小周后。他有時產(chǎn)生幻覺：窗外風(fēng)吹樹梢的婆娑聲，仿佛是
小周后羽衣霓裳的窸窣聲；憑窗環(huán)顧深院，那花叢樹影，月色里仿佛是小
周后飄飄欲仙的倩影。他真想大喊，可是寂靜的院落，只有荷戟的士卒，
還有遠(yuǎn)處傳來的高一聲低一聲的更鼓聲。李煜長吁短嘆，又沉入醉鄉(xiāng)。
李煜依然飲酒作詩填詞，不是思戀故國，就是懷念昔日榮華，秋愁春怨，
悲苦傷懷。他的詩詞傳到宮里。趙光義看罷大發(fā)其火：這個降王嘴上服服
帖帖，心里卻懷故戀舊，莫非還要東山再起，收拾半壁江山？
七月七日，是李 42 歲生日。趙光義派李煜的故臣徐鉉去見故主 . 君
臣相見，李煜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徐鉉既尊重舊主，又不敢違背新君，
不知該安慰，還是同情。君臣相處時間很短，徐鉉只好回宮向趙光義如實
匯報。趙光義冷笑一聲，便吩咐貼身太監(jiān)，一臉微笑，口氣溫和而親切：“看，
我差一點(diǎn)忘了，今日是“違命侯”生日。下詔，賜御酒，賜一罐！”
七月七日，天朗氣清，銀漢璀璨，清風(fēng)吹來，花香撩人。往年在金陵，
那真是不眠之夜。眾御女坐在星光月下，手持針線向天上仙女乞巧。鶯嚦
燕喃，喜氣盈盈，一片歡聲笑語。李煜則偎紅倚翠，少不了吟詩填詞。那
美麗鮮艷的詩詞永遠(yuǎn)散發(fā)著迷人的芬芳。這天，李煜和小周后還有幾個宮
女，依舊花下賞月，更添故國之思：那雕棟玉砌猶在否？那瓊枝玉葉猶在
否？那瑤池仙苑猶在否？三千里江山猶在否？李煜悲傷至極，端起滿滿一
大杯酒，仰脖而盡，擲下杯子，喊道：“筆墨……”
眾御女立刻端硯鋪紙。李煜筆落，云煙風(fēng)起，一首千古絕唱——《虞
美人》傾瀉而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
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
孤獨(dú)的月光 92
春水向東流。
李煜寫罷，擲筆，哈哈大笑。
照例，那些后妃以般涉調(diào)演唱。
這時，太監(jiān)送來御酒，監(jiān)場李煜而飲。太監(jiān)剛剛離去，李煜直覺腹疼
難忍。他手腳哆嗦，眉頭緊蹙——：這是“牽機(jī)藥”??！李煜臉色蒼白，
汗流如注。他全身痙攣，狀似牽機(jī)。接下來是不到幾個時辰的痛苦掙扎，
撕肝裂肺的疼痛，呼天搶地的哀號。風(fēng)流半生、才華橫溢的李煜沒有活到
黎明。
天上人間，慘不忍睹的悲劇很快謝幕了！
李煜死后，趙宋皇帝為掩人耳目，給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小周后日
夜淚流滿面。她悲恨交加，米水不進(jìn)，絕食數(shù)日，便隨她的郎君而去了。生前，
她只有一個要求：和李煜埋在一個墳?zāi)估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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