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藝術怎么樣
文/蔡國強
藝術家其實可以悶著不說，就做讓人想不通的東西。但我自己是喜歡說的人。既然藝術上主張跟大眾對話，怎么可能不說話。我跟大眾說，和藝術界大家說，其實是邊說邊想，自己找話說，有些并沒想通。不少是我平時在工作室說、也跟媒體說的，說別人也是說自己。有些可能是聽人說，有些是不太應該說，竟然還寫出來。反正我也不是正經(jīng)策展人或評論家，更不是領導。藝術家嘛，不太負責任地隨便說說又怎么樣，說藝術、藝術家，說做作品、說展覽。因為展覽主題說的是創(chuàng)造力，也比較針對中國，討論起來未免令人感到過時、說教，也不酷……
說藝術
八五運動時期的藝術家，包括我，還是比較帶有理想主義色彩，到今天也還有。多多少少幻想自己的藝術能給中國社會和文化帶來開放自由，能在藝術史上有貢獻。面對社會問題，總想到或許藝術能改變它。
這跟1990年前后有些不一樣。知識分子還在努力從挫折的結果中走出時，藝術家們已經(jīng)很快出來了。他們普遍放棄理想，但用“卡哇伊”（日語“可愛”）面對民族命運。
卡哇伊的發(fā)展可以追溯到受中國明代年畫影響的日本浮世繪，包括春宮畫，再到后來的卡哇伊日本動畫片，甚至動畫風AV片。戰(zhàn)爭的故事以卡哇伊風格表現(xiàn)，容易創(chuàng)作，也易被接受。日本動畫片里，戰(zhàn)爭的苦難、殺戮、責任和反省，可以用卡哇伊回避和模糊。2000年后，卡哇伊又以現(xiàn)代藝術的形式銷向世界。一個民族不可能在戰(zhàn)敗后不說自己的文化和歷史，可怎么說呢，說起來都要面對那些沉重，也難以辯解，這應該就是日本動畫和漫畫蓬勃發(fā)展的一個重要背景。據(jù)說正是戰(zhàn)后許多軍工科技人員的改行，打造了日本禮花彈的嶄新時代：不能造武器，都做煙花去。美麗和可愛造就了時代的文化市場繁榮，玩笑了歷史和今天。
中國當代藝術里也有卡哇伊?！拔幕蟾锩钡臑碾y被涂畫成卡哇伊；領袖被卡哇伊，面帶花草；工農(nóng)兵被卡哇伊，帶著西方時尚的商標……90年代開始，卡哇伊更厲害，中國藝術家不正面挫折，而轉(zhuǎn)為卡哇伊式的調(diào)侃。這些也就是所謂的中國政治波普。
中國藝術里的卡哇伊風可謂成功。收藏家喜歡卡哇伊藝術，這樣的富貴階層很多人沒有太大的政治斗志和目標，不管哪個制度都是他們的“游戲”平臺。作品賣天價，因為卡哇伊好玩，這個時代人們不愿收藏沉重和尖銳，艷俗更適合奢華的家庭。政治波普被容忍，因為畢竟是無關痛癢的小資產(chǎn)階級東西。中國波普的成功，也是世界普遍欣賞卡哇伊文化的反映。
也許可以說，藝術家的斗志被社會現(xiàn)實挫傷，創(chuàng)作卡哇伊能安慰自己創(chuàng)傷的靈魂。嘲諷和滑稽代替激昂的革命精神，改革的失望被經(jīng)濟開放的豐收補償。人們著急享受經(jīng)濟發(fā)展帶來的好處，財富積累、生活改善，個人欲望擴大。但是個人財富積累還要帶動個人靈魂的解放，否則只是享樂，進而唯利是圖。個人靈魂的解放會促進社會的開放和政治改革進程。一般來說，藝術有更多自由，藝術家、作品應該會更好?？墒?，這個世界有些自由的國家，為什么它們很少有當代藝術？這說明好藝術家的產(chǎn)生，還有藝術與社會的關系，本身不是那么簡單。
波普風在蘇聯(lián)也出現(xiàn)過。列寧、斯大林形象都成了卡哇伊，海軍戰(zhàn)士的淚水閃爍著寶石和鮮花。偶爾聽到這樣的議論，總是令人難過和諷刺：蘇聯(lián)社會主義制度沒了，西方人對俄羅斯藝術家失去興趣；藝術家和社會，包括曾關注它的西方人都好像失去坐標。但世界認為中國當代藝術家還是社會主義制度的藝術家，包括藝術家自身也是這樣認為，他們在制度下努力或抗爭，不同于社會主義文藝的主流。蘇聯(lián)、俄羅斯和中國現(xiàn)當代藝術的關系千絲萬縷；老師被消失了，學生受到世界更多的關注。
當代藝術的先輩們是從前衛(wèi)運動開始接近社會主義的，不管蘇聯(lián)還是西方，都傾向所謂的左翼。左翼反對藝術為一小部分人的資產(chǎn)階級服務，相信社會關懷和藝術對民眾的啟蒙意義。當這些追求工業(yè)化、大眾化，現(xiàn)代性的蘇聯(lián)先鋒派藝術家發(fā)現(xiàn)被制度束縛了創(chuàng)造力和自由，就紛紛出國，如康定斯基、夏加爾。留下的如馬列維奇，也面臨自我改良的命運。社會主義要求藝術為政治服務，社會寫實主義容易教育萬千民眾。對抽象性藝術形式的探求成了自我精神主張的自由追求，規(guī)避了藝術作為政治工具的責任。中國當代藝術和政治的關系除此以外，同時還面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當代文化的左右牽引。
其實1990年后開始活躍的藝術家的繪畫技巧達到西方人能接受的程度，相當程度上要歸功于扎實的社會主義學院寫實訓練。當然他們的畫法并不跟全國美展完全一樣，因為接受了西方現(xiàn)代繪畫的影響。長年累月，很多藝術家都沒明白：繪畫不是畫事，而是畫繪畫這事，是通過畫事而畫繪畫這事。這就是為何中國畫家總是需要爭相模仿懷斯、里希特、弗洛伊德、霍克尼、圖伊曼斯——還是人家知道繪畫的樂趣和難度在哪。前輩趙無極、關良、林風眠、吳冠中也許為當代藝術家們所忽略，但他們致力于中西合璧，正視繪畫這事，畢竟形成風格！今天大多藝術家如果把畫的內(nèi)容拿掉，誰是誰？
近代中國從西方引進的主要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改革開放后首先進來的是西方現(xiàn)代思想。西方人以為中國人遠離西方很久，其實社會主義就是從西方來的。中國人從小上學的課堂上眼睛看過去就是馬克思、恩格斯這些留著大胡子的西方人。中國人唱著國際歌，思考解放全人類，以為是進行著全球化教育。
中國人經(jīng)常要么認為自己文化太深廣，西方人不懂，要么覺得自己文化太落后，沒什么可說，總是沒法說清自己的真實。相比之下，日本一直以西方為鏡，探求什么是日本和東方，什么可以是世界的，或者讓西方接受的——在世界語境里對自己如何清晰闡述。村上隆《小男孩》展覽的目標就很清楚，認識到并直接討論：日本文化藝術里右翼、左翼是什么？可以做的和不好做的是什么？對西方普世價值觀的認識和接受，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日本和西方的落差何在？如何評價卡哇伊的意義，西方為何喜歡它，而日本當代藝術界相當一部分人為什么質(zhì)疑它？卡哇伊是日本藝術的世界性影響，還是滿足西方美術界的異國情調(diào)、回避了日本文化精神在當代藝術的不作為……以上等等問題。
日本緊緊把握跟美國關系的狀態(tài)，在意美國因素在他們國家的重大影響。曾經(jīng)很激烈的西方化進程時，日本左翼藝術家們對國際精神、西方現(xiàn)代藝術很崇尚。但簽了《日美安保條約》，美國正式成為日本保護國后，這些現(xiàn)代主義的年輕人受到很大打擊。因此推動了現(xiàn)代民族文化的抬頭。相比二戰(zhàn)前，戰(zhàn)后日本重新尋找自己的文化精神，并且在世界現(xiàn)代文化的脈絡里成就巨大。
日本當代藝術總是討論什么是日本美學的傳承，如何經(jīng)受西方當代藝術的沖擊。日本和中國有共同的復雜情結：現(xiàn)代藝術來自西方；亞洲當代藝術既要面對是否被西方承認，又要在西方?jīng)_擊下，尚能說出自己的話語，這是有矛盾的。村上隆的卡哇伊展是帶異國情調(diào)、浮世繪式的當代版：精神上既有文化傳承又是日本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但形式語言實際是所謂西方的、國際的。有時候日本當代藝術主流的左翼，會發(fā)現(xiàn)村上隆實際是比較右翼，展覽的出發(fā)點在探討日本文化的靈魂。讓日本左翼評論家們有點挫折的是右翼在美國更得到支持，這樣的狀況也包括政治。西方長期以來對日本文化的理解比對中國更多，日本的軟實力強于中國。三宅一生、安藤忠雄等一方面對世界的游戲規(guī)則非常了解，又以對自己文化的繼承和發(fā)展實現(xiàn)了世界和當代的創(chuàng)造。
西方的影響不止在日本，對中國，包括我們的展覽，也是一個重要參考。西方現(xiàn)代文化的因素對于中國一直存在，來自西方巨大的文化牽引，不僅體現(xiàn)在藝術上，也在追尋社會制度、民主自由等意識形態(tài)的歷程里，政治因素確實一直影響著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展。
